桔子2016年第2期

更新时间:2024-02-24 作者: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:2546 浏览:8259

冬天的一个夜晚,天色阴沉,我坐在横须贺发车的上行二等客车的角落里,呆呆地等待开车的笛声.车里的电灯早已亮了,难得的是,车厢里除我以外没有别的乘客.朝窗外一看,今天和往常不同,昏暗的站台上,不见一个送行的人,只有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小狗,不时地嗷嗷哀叫几声.这片景色同我当时的心境怪吻合的.我脑子里有说不出的疲劳和倦怠,就像这沉沉欲雪的天空那么阴郁.我一动不动地双手揣在大衣兜里,根本打不起精神把晚报掏出来看看.

不久,发车的笛声响了.我略觉舒展,将头靠在后面的窗框上,漫不经心地期待着眼前的车站慢慢地往后退去.但是车子还未移动,却听见检票口那边传来一阵低齿木屐的吧嗒吧嗒声;霎时,随着列车员的谩骂,我坐的二等车厢的门咯嗒一声拉开了,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慌里慌张地走了进来.同时,火车使劲颠簸了一下,并缓缓地开动了.站台的廊柱一根根地从眼前掠过,送水车仿佛被遗忘在那里似的,戴红帽子的搬运夫正向车厢里给他小费的什么人致谢--这一切都在往车窗上刮来的煤烟之中依依不舍地向后倒去.我好容易松了口气,点上烟卷,这才无精打采地抬起眼皮,瞥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姑娘的脸.

那是个地道的乡下姑娘.没有油性的头发挽成银杏髻,红得刺目的双颊上横着一道道皲裂的痕迹.一条肮脏的淡绿色毛线围巾一直耷拉到放着一个大包袱的膝头上,捧着包袱的满是冻疮的手里,小心翼翼地紧紧攥着一张红色的三等车票.我不喜欢姑娘那张俗气的脸相,那身邋遢的服装也使我不快.更让我生气的是,她竟蠢到连二等车和三等车都分不清楚.因此,点上烟卷之后,也是有意要忘掉姑娘这个人,我就把大衣兜里的晚报随便摊在膝盖上.这时,从窗外射到晚报上的光线突然由电灯光代替了,印刷质量不高的几栏铅字格外明显地映入眼帘.不用说,火车现在已经驶进横须贺线上很多隧道中的第一个隧道.

在灯光映照下,我溜了一眼晚报,上面刊登的净是人世间一些平凡的事情,媾和问题啦,新婚夫妇啦,渎职事件啦,讣闻等等,都解不了闷儿――进入隧道的那一瞬间,我产生了一种错觉,仿佛火车在倒着开似的,同时,近乎机械地浏览着这一条条索然无味的消息.然而,这期间,我不得不始终意识到那姑娘正端坐在我面前,脸上的神气俨然是这卑俗的现实的人格化.正在隧道里穿行着的火车,以及这个乡下姑娘,还有这份满是平凡消息的晚报――这不是象征又是什么呢?不是这不可思议的、庸碌而无聊的人生的象征,又是什么呢?我对一切都感到心灰意懒,就将还没读完的晚报撇在一边,又把头靠在窗框上,像死人一般阖上眼睛,打起盹儿来.

过了几分钟,我觉得受到了骚扰,不由得四下里打量了一下.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竟从对面的座位挪到我身边来了,并且一个劲儿地想打开车窗.但笨重的玻璃窗好像不大好打开.她那皲裂的腮帮子就更红了,一阵阵吸鼻涕的声音,随着微微的喘息声,不停地传进我的耳际.这当然足以引起我几分同情.暮色苍茫之中,只有两旁山脊上的枯草清晰可辨,此刻直逼到窗前,可见火车就要开到隧道口了.我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特地要把关着的车窗打开.不,我只能认为,她这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.因此,我依然怀着悻悻的情绪,但愿她永远也打不开,冷眼望着姑娘用那双生着冻疮的手拼命要打开玻璃窗的情景.不久,火车发出凄厉的声响冲进隧道;与此同时,姑娘想要打开的那扇窗终于咯噎一声落了下来.一股浓黑的空气,好像把煤烟融化了似的,忽然间变成令人窒息的烟屑,从方形的窗洞滚滚地涌进车厢.我简直来不及用手绢蒙住脸,本来就在闹嗓子,这时喷了一脸的烟,咳嗽得连气儿都喘不上来了.姑娘却对我毫不介意,把头伸到窗外,目不转睛地盯着火车前进的方向,一任划破黑暗刮来的风吹拂她那挽着银杏譬的鬓发.她的形影浮现在煤烟和灯光当中.这时窗外眼看着亮起来了,泥土、枯草和水的气味凉飕飕地扑了进来,我这才好容易止了咳,要不是这样,我准会没头没脑地把这姑娘骂上一通,让她把窗户照旧关好的.

但是,这当儿火车已经安然钻出隧道,正在经过夹在满是枯草的山岭当中那疲敝的镇郊的道岔.道岔附近,寒伧的茅草屋顶和瓦房顶鳞次栉比.大概是扳道夫在打信号吧,一面颜色暗淡的白旗孤零零地在薄暮中懒洋洋地摇曳着.火车刚刚驶出隧道,这当儿,我看见了在那寂寥的道岔的栅栏后边,三个红脸蛋的男孩子并肩站在一起.他们个个都很矮,仿佛是给阴沉的天空压的.穿的衣服,颜色跟镇郊那片景物一样凄惨.他们抬头望着火车经过,一齐举起手,扯起小小的喉咙拼命尖声喊着,听不懂喊的是什么意思.这一瞬间,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的那个姑娘伸开生着冻疮的手,使劲地左右摆动,给温煦的阳光映照成令人喜爱的金色的五六个桔子,忽然从窗口朝送火车的孩子们头上落下去.我不由得屏住气,顿时恍然大悟.姑娘大概是前去当女佣,把揣在怀里的几个桔子从窗口扔出去,以犒劳特地到道岔来给她送行的弟弟们.

苍茫的暮色笼罩着镇郊的道岔,像小鸟般叫着的三个孩子,以及朝他们头上丢下来的桔子那鲜艳的颜色――这一切一切,转瞬间就从车窗外掠过去了.但是这情景却深深地铭刻在我心中,使我几乎透不过气来.我意识到自己由衷地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喜悦心情.我昂然仰起头,像看另一个人似地定睛望着那个姑娘.不知什么时候,姑娘已回到我对面的座位上,淡绿色的毛线围巾仍旧裹着她那满是皲裂的双颊,捧着大包袱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三等车票.

直到这时我才聊以忘却那无法形容的疲劳和倦怠,以及那不可思议的、庸碌而无聊的人生.